誓雪国耻

　    1912年深冬的一个夜晚，无星无月无风。稀稀的雪花悠悠淅淅地落着。寒气侵入肌骨。

　　母亲为ー家人的晚饭奔忙了ー个下午，此时正以忧惧的心情沉入梦乡：给疯儿子老大送ー碗菜稀饭，冷不防刚打开后小屋的门，被锁在里面的疯子就一溜烟跑走了。母亲急忙紧追在后，过了家门前两棵古老的柏树，就是涵三宫的关帝庙，从关帝庙再追出去，立刻便到了蛇山脚下。可是，定睛一看，连人影子也不见了，细听动静，连江水也没有了声音，想叫也叫不出。正在焦急间，忽然传过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和一阵轻脆的水响，—惊，醒了。

　　母亲一骨碌披衣起来，推开房门一看啊，只见一正在用冷水洗脸、搓头，就ー步抢上去，道： 你这孩子，这怎么行，这夜晚睡在被子里还少热气，这不冻坏了人。”说着，几片雪花从窗缝钻进屋里，有两片飘入母亲的颈里，她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寒噤。

　　“妈，你快去睡吧，我不用冷水洗了，现在头脑清醒多了。”代英见母亲瑟缩了一下，怕冻坏了母亲，连忙说，一边挪过脸盆。

　　“孩子，这不行, 头脑清醒了也得睡觉。”母亲挺坚决地说。

　　代英见母亲这样，便指着一本薄薄的本子央求道：“妈，你看，还有这几页就写完了，你先睡吧，我马上就睡。”

　　摇晃的烛光映着代英清瘦的面孔，母亲的心头一阵酸楚：这些日子来，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代英依然只是日日苦攻苦读，眼窝也陷下去了，怎么劝说也不听，便改口说：“孩子，都这么大人了，听妈妈的话，这年头，读书哪里有用？你父亲那么好的文墨，还不是连家也顾不全。再说，你大哥三弟都是废人，如果你再把身体搞坏了，妈妈日后去靠谁……。”

　　代英见妈妈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便顺从地答应妈妈睡觉。等到妈妈的房间传来了微微的鼾声，才又披衣坐起,拨亮烛光，拧紧眉头，继续用英文翻译起一本手抄的《林则徐》小册子来。

　　恽代英，字子毅，原籍江苏武进人。1895年6月22日生于湖

　　北武昌涵三宫（即今双柏街）。父亲恽乐夫，学问广厚，文笔精湛，为人公正、坦直，一生并不得志，家境一向清贫。恽代英有兄弟四人，长兄是个疯子，三弟是个痴子，还有一个四弟，本人排行第二。

　　恽代英自幼就常从父亲那里，听到清政府腐败无能、丧权辱国，以及大小赃官污吏弄权害民的各种故事，对清政府鄙视而仇恨。他生活在社会的下层，亲眼看到劳动人民终年挣扎在饥饿、贫困、病魔和愚昧之中，怀有深切的同情。从小他就立有救国救民的宏大志向。他崇拜很多人，例如“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弃疾，“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还有岳飞、文天祥等。到了1911年以后，他又深深地爱上了林则徐。

　　1912年夏，恽代英17岁，以同等学历资格考进了武昌私立中华大学预科班，以惊人的毅力自修补习以前没有学过的英文、数学、物理、化学等科目。

　　恽代英学习英文，半年可以参考词典翻译文章，一年可以独立写千字以上的文章而没有文法上的错误。1913年，他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入私人开办的武汉中华大学文学系。

　　大学的生活环境，使恽代英能够像海绵吸水似地饱览各种书籍：中外历史、政治、文学书籍，以及《东方》、《教育》、《妇女》等杂志，甚至如《实业浅说》、《风俗之小议》等等，他都不肯放过，细细地研究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的现状和历史。

　　1918年夏，恽代英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中华大学，受聘本校附属中学任附中部主任。

　　对于恽代英来说，虽然他的文章、才华已驰名全国，然而他的思想深处，却隐藏着一种难言的空虚和痛苦：眼看帝国主义列强不断加紧鲸吞中国广大的肥田沃土，中国主权日益丧失，这些，又岂是几篇文章所能救得？热血化成的爱国火焰时常在恽代英的心田燃烧。

　　正在这时，人类社会的一个巨大转折点，突然从世界的东方爆发出它的绚烂光彩——伟大的苏联十月革命爆发了。

　　“……列宁在讲台上出现了。他受到雷鸣般的欢呼，他预告了世界社会主义大炮在远方不断地轰鸣，代表们不断地争论新俄罗斯就是在这样的大炮声里，在黑暗、憎恨、极端恐惧、忠勇的气氛里诞生的……”夜晚，恽代英在灯下聚精会神地阅读美国特写作家约翰？里德英文版的《震撼世界的十天》。这本卓越的特写，把十月革命的伟大脉搏，立即传导给恽代英，使他激动不已。在中国的整个学生界，几年中，被北洋军阀白色恐怖的冰水几乎浇灭的反帝爱国星星之火，此时，经这北方的十月之风一吹，复又吐出火舌来。这火舌，犹如灿烂的晚霞，向人们预告了一场即将到来的火热斗争的讯息。

　　1919年5月4日，以巴黎和会中国政府外交失败为导火索，北京学生首先发动了反对北洋军阀腐败政治的运动，学生们自发地涌

　　向北京城东的赵家楼，大闹亲日派曹汝霖的住宅，使另一亲日派章

　　宗祥被打成重伤，用暴力痛惩了卖国贼。紧接着，武汉、天津、上海、广州等地学生群起响应，构成了中国学生运动史上空前未有的五四爱国运动，揭开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上崭新的一页。恽代英在这次武汉学生运动中，以及随后而起的工商运动中，是发起者和领导者之一，是公认的领袖人物。他以磅礴的革命意气，真切而强烈的爱国情感，既置身于波涛之中，又冲锋于激流之前。他在这一期间的所有日记，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武汉学生运动的全过程，以及他本人的革命活动从而也就圆圆满满地向我们展现了一位五四时期不屈不挠、誓雪国耻的青年革命家的雄姿。

　　权且摘引5月6日至5月10日的数段，供读者过目：

　　“五月六日，

　　夜与x x等谋印《四年五月七日之事》传单。

　　余拟传单文如下：

　　四年五月七日之事：

　　有血性的黄帝的子孙，你不应该忘记四年五月七日之事。

　　现在又是五月七日了。

　　那在四十八点钟内，强迫我承认廿一条协约的日本人，现在又在欧洲和会里，强夺我们的青岛，强夺我们的山东，要我们四万人的中华民国，做他的奴隶牛马。你若是个人，你还要把金钱供献他们，把盗贼认做你的父吗？

　　……

　　五月十日

　　作武昌学团宣言书成，共四千字弱，论文至多八十分，惟吐尽我无从吐泻之气，且愤且快……”

　　仅仅5天之中，从武汉到北京，从拟传单到拟电稿、作宣言书，从“愤”和“快”到“恨”和“泣”，把恽代英在运动一开始时的革命风貌，爱国情感，全都表现出来。

　　随着运动的急骤兴起，恽代英一手抓紧了宣传工作，一手抓紧了组织工作，以中华大学为主干，筹备成立了 “学生联合会”。至6月11日，就有18所大中院校4376人参加，开辟了武汉学生界破天荒的大联合局面，从而使汉口、汉阳、武昌三镇的学生运动连成一片。

　　5月21日，恽代英牵头组织了“学生实行提倡国货团”，并为其拟订了学生实行提倡国货办法大纲，规定了具体办法，为武汉社会各界提倡国货运动奠定了基础。

　　在这些繁忙的斗争中，恽代英始终不懈地用他犀利的笔坚持战斗。有时为“学生提倡国货团”拟传单，有时为学联草拟致各省学联呼吁书，致督军、省长、教育总长、北京各校长、各省议会公函，还要经常为学联自己的报纸撰稿，经常忙得通宵达旦。5月27日，恽代英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因告奋勇作文至二时许……三时许又起作文至五时睡。”

　　学联自己的报纸，恽代英曾拟名为《勿忘国耻周刊》，并为此刊规定了细致的内容：（一）论著：以指示人爱国方法、劝人爱国方法为目的，文字浅近平正而能动人。（二）记载：叙每次交涉之真情及失败后损失之实情，务令观者一目了然，由知真知识而发真感情。（三）国货介绍：注意每一物品，如详细介绍，以较洋货好坏、贵贱，宜细叙，买处亦宜写清。（四）杂评：对于各种爱国活动下一种正确批评……由于种种原因，《勿忘国耻周刊》并没能够及时与读者见面，于是改办《决心旬刊》，最后仍办成周刊，以“学生周报”署名。恽代英以饱满的激情，挥毫着墨，为《学生周报》写下了冲锋号角一般的发刊词：

　　“嗟我中国， 强邻伺侧，

　　外交紧急， 河山变色。

　　壮哉民国， 风起云蒸，

　　京津首倡， 武汉继兴。

　　维我学界， 风潮澎湃，

　　对外一致，始终不懈。

　　望我学生，积极进行，

　　提倡国货，众志成城。

　　力争青岛，事出至诚，

　　口诛笔伐，救国之声。

　　愿我同胞，声胆俱张，

　　五月七日，勿忘勿忘。”

　　这样一张从一创刊就公开把矛头直刺帝国主义以及北洋军阀的革命报纸，在那种白色恐怖的年代，无疑是难以生存的。《学生周报》在它第一期的犀利文章刚刚和社会见面以后，就立即遭到了查封。但查封并没难住恽代英，在他的组织下，如山洪暴发一般的罢课浪潮，一下子就在武汉三镇蔓延开来。

　　（龚惠民）